中文·毕业季|徐则臣:不忘初心,一意孤行——在中文系2015年毕业典礼上的发言
尊敬的各位老师、各位家长,亲爱的师弟师妹们:
如果不是站在这里,通常这个时候,我也会出没在北大的某个别的地方。2005年硕士毕业之后,我突然开始喜欢毕业季,一到这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往校园里跑,看大家把学位帽往天上抛。我分析了原因,开始以为是我抛的学位帽太少,不过瘾,只好看别人抛——我的确羡慕有很多学位帽可抛的人,所以,先要祝贺各位刚刚抛过帽子的师弟师妹们,祝贺你们以这个华丽丽的动作开启了人生的新篇章。也请你们务必珍惜这段美好的时光,很多年后你们一定会发现,有帽可抛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。
后来我又想,没帽可抛固然是我的一大遗憾,更深层的原因可能是,我希望在大家抛帽的那种纯粹、欢乐的状态中,重温我当年离开北大时的坚定的心境。那个时候我和大家一样,面对这个世界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;我确信,给我一根没那么长的杠杆,我也可以把地球撬起来。这种确信,不是因为我有多少才华和能力,而是因为,我有所信、有所执。对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学生来说,这个信和执,是对文学的信和执,是对艺术、思想、美和担当的信和执,也是对一种纯粹的、干净的生活的信和执。我的信和执如此纯粹、饱满和无辜,我以为它们坚不可摧,无往而不利;我以为即将进入的那个浑浊的、复杂的传说中的世界,也会像红海看见了摩西带领的以色列人一样,自动地敞开一条道路。
听到这个源于圣经的比喻,大家就明白,这个世界远比红海的波涛要诡谲和凶险。它不会一巴掌把你拍死,但会以各种书本上学不到的古怪的逻辑和障碍来缠绕你、混淆你、搅拌你、阻挡你;它以各种旁逸斜出的知识和光怪陆离的经验来诱导你和篡改你,它所使用的思维和逻辑,不是未名湖的,不是五院的,也不是李兆基人文学苑的,它自成体系,让你误以为那才是根正苗红的生存智慧,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赖以高歌猛进的真理;它时刻在向你高蹈的信与执挑衅,直到你像温水里的青蛙,被一寸寸篡改直至臣服和认同。然后,某一天,你从这个喧嚣的世界中抬起头,可能会发现,你的百炼钢早化成了绕指柔。你变了,即使你只是一个与书、与文字、与思想和艺术打交道的读书人。
非常抱歉,作为师兄,我没办法以过来人的经验教给大家如何战胜这个世界,因为在这漫长的十年里,我也每天都面临着被篡改的危险。我完全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强大。你慢慢就学会了折衷、妥协和沉默,慢慢就习惯了绕着圈子走,慢慢就被磨圆了棱角,慢慢就会发觉,你手持“北大牌”知识行走在这个世界上,经常要恍惚和分裂,因为它们分属不同的检验真理的标准。有时候,你在镜子里都能看见自己那张捉襟见肘的脸。
不是我一个人这般纠结和撕扯。有一天我和大学同学聚,每个人都牢骚满腹,原来我们在经历同一种处境。我们都发现我们正离某个美好的东西越来越远,那个东西说堂皇点是理想,说得个人点,就是毕业时的初心,就是我们当年抛帽时所持有的纯粹、饱满的信与执。
——我们浑身充满的那些使不完的力气去哪里了?
所以,十年来我不停地往北大跑。毕业后搬了好几次家,都在围着北大转圈,我要确保步行十五分钟能到北大。每一个毕业季,我都会出现某个抛帽的现场,远远地看年轻的学弟学妹们往天上抛送他们的学位帽。我需要通过这样的场景来确证我们的初心,提醒自己持守住内心的方寸。
基于此,我花了六年时间去写一部名叫《耶路撒冷》的长篇小说。我不是要讲一个好看的故事,也无意于去图状一个宏大的时代,我的初衷很简单:因为被篡改的惶恐,因为纠结、焦虑,因为心有不舍和不甘。我想知道,一旦有了觉醒的契机,我们还能否从这个摸爬滚打的红尘中站稳了自己,转过身往回走,一直走到当年我们抛帽的地方,走到我们人生抛帽的地方。
我几乎是以作论文的方式去写这部小说,我想论证我们还可以回到各位师弟师妹刚刚或者即将离开的地方。所幸的是,我论证出来了:我们可以回去。这也是我还对自己、对我们这一代人抱有希望的原因。
请相信,师兄不是危言耸听,更不是来砸场子的。我只是以一个纠结与失败者的现身说法提请师弟师妹们注意,知己知彼,做好准备,守住了,你的内心就可以永远是方的。一定要是方的。不要跟我这样,每年都出没在别人的抛帽仪式上,像个总也毕不了业的留级生。
来之前,金锐老师在电话里说,作为一个从事写作的老同志,我最好能谈谈“成功”的经验。这是个相当专业的话题。以我对写作这个行当偏僻的理解,“成功”就是一意孤行,就是一意孤行地犯错误:敢犯错误,会犯错误,一意孤行地犯错误。北大中文系肯定是全世界最能教给我们何为“正确”文学的地方之一,但是世界上最“正确”的文学肯定不止这些,因为还有无穷无尽的“正确”文学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。它们诞生的唯一途径就是犯错误——冒犯常规,看见别人没看见、看不见的,写出别人没写出、写不出的。当然,前提是修辞立其诚,要走心,你的确看见了,你的确想说出来。只要真诚、坦荡,文学可以一意孤行,文学也必须一意孤行。不惟文学如此,一个中文系的毕业生所能从事的所有职业,大概都需要一意孤行。认准了,走下去,让别人随便嘀咕,欧阳锋倒练九阴真经都练成了。
如果说一意孤行就是我的“成功”经验,那我还得抱歉,北大中文系的学生,最不缺的就是一意孤行。但在师弟师妹毕业之际,我还是愿意把这四个字单拎出来说,如同“不忘初心”,出了北大,“一意孤行”同样不是件容易事,即使在专业之内。世界从来没有如此复杂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再次向各位师弟师妹表示祝贺,也向中文系所有的老师致以最真诚的敬意和感谢,是你们为我们一茬茬的学生在精神上接通了北大的血脉。